◆ 王路生
一
母亲生前伺弄过的菜园,被丢荒了多年,里面长满了杂草,竹架子围成的篱笆墙东斜西歪。那天路过菜园,看到此景,心中便泛起莫名的惆怅。
第一次学种菜,是在少年的时候。那时的农村生活,家家户户的日子都不好过,母亲在自留地里平整好了两畦菜地,将菜籽一点一点的撒进一行行浅沟里,然后翻土覆盖上去。我学着她抛菜籽的动作,却把菜籽撒越界了,可她并没有责骂我,只是接过我手里余下的菜籽,蹲在那里继续忙活儿。她的脸上沁出细碎的汗珠,我挥动小手为她擦脸,却没料到,我的手是粘着湿泥土的,居然把她的脸抹成了半张“包公脸”。母亲抬起右手肘,头半斜,让手肘与侧脸贴到实对实了,算是擦了脸上的湿泥,但并没有彻底擦干净。她知道我是不小心的,没有叱骂我。她只是轻拍了下我的屁股,便继续低头种菜。
那些年间,我每次回老家,总有母亲在厨房炒菜时“沙沙”的声音。这声音传进耳朵里,我就满怀期待。闻到香喷喷的油菜味,我快步走进厨房,坐在灶台前,为灶膛添些柴火。母亲问:“回来了!”我答:“侬回来了!”母亲胸前系着条红碎花围巾,头发赤白,脸上总挂满笑意,似秋日里绽放的一朵海棠花。我仔细欣赏着母亲的炒菜动作,不再说话,彼此间只有默契的眼神,如同一条情意浓浓的爱河,在厨房间慢慢流淌,甜透了我的心。饭点到了,母亲盛出自家种出的菜,韭菜炒鸡蛋,茄子焖咸鱼,豆角炒尖椒等,都是绿色农家菜。那一晚,一家人围坐在一起,饭热菜香,吃得津津有味。
傍晚,要返城了,母亲叫我捎上一箩筐的自家蔬菜,放在单车尾架上。那时妹妹还小,我不想要得太多,劝母亲留多些蔬菜在家里应急。她的嘴唇紧闭了一下,眼光深如一口汪汪的水井,充满了源源不断的慈爱。她轻拍一下我的屁股,命令道:“快拿走!”她的口气不容置疑。
离开村口三十余米远了,我转头,看见母亲还站在村口,向我遥遥挥手。我好像是她手里的一只风筝,永远有着她念念叨叨的牵挂。此后的每个周末回老家,除了拎一箩筐自家种的菜外,我还要微微弯腰,翘起屁股,让慈爱有加的母亲,轻拍一下。“拍下我的屁股”这个细节,从此便成为我与母亲之间最温暖的浪漫之约。
重新开垦这块菜园的那天早上,我抬起锄头和镰刀,伴着暖阳,来到菜园。没膝的杂草,长势旺盛,狗尾草、针翠黄、蒲公英等,此起彼伏,野蛮生长。我赶紧挽起衣袖口,在园里忙碌了起来。先是用镰刀将杂草一一割倒。刚忙着的时候,手劲很大,割草的速度很快,半个钟头后,已割倒三分之二,我也累得满头大汗,便坐在草垛上歇息。这时,有一只小鸟飞了过来,停在锄头的顶端,晃头晃脑,左看右看,吱吱喳喳的看着我。这场景,恰似我第一次去四川看熊猫,满眼新奇与惊喜。我吹起口哨,小鸟觉得我是善意的,“唰”的一声飞到我的草帽上。我虽看不到它了,但我觉得有小鸟作伴,我应该继续干活。记得那次在菜园,母亲低头种菜的当儿,也有一只乌黑的八哥,轻盈地飞过来,停在母亲的东坡笠上。
二
那天在菜园里忙着活儿,老同学阿燕走了过来。他说,要帮我锄草。他的菜园与我的菜园相邻,但比我的菜园子大,约有一亩地。他本来有享福的命,十九岁高中毕业后,被安排(接班)到县税务所工作。可他在那里工作不到一个星期,便跑了回来。后来,他的妹妹顶替他,接了他的“班”。阿燕从此很本分地当了一辈子的农民。
阿燕人长得厚厚实实,胸肌厚如一堵肉墙。他留着板寸头,冬瓜脸,挑水挑粪时虎虎生风,犁田插秧样样能干。除了冬季,他平日干活都爱赤着上半身,几十年的日头暴晒,他的脸膛黝黑,背脊通红,似涂了一层红泥浆。
他说,我的菜地清除了杂草,还需翻地晒地,下些土杂肥等。“后面的各个环节多着呢。”他说。我认为种菜很简单,对他的话半信半疑。
半个月后,晒地,松土,埋入基肥的畦脊已成型,我在上面撒上菜籽。三五天后,菜苗冒出细碎的蕾包,我高兴极了。其时正值盛夏,烈日当空,我怕菜苗受不了高温,便一天三次到菜地浇水。
阿燕说,午时高温,千万不能这时给菜苗浇水。我不理睬他,暗地里取笑他太啰嗦。谁知道,第二天我兴冲冲地走进菜地,又要给菜苗浇水时,却傻眼了。一畦的菜苗全蔫萎了!
阿燕站在他家的菜地里,嘻嘻地取笑我。听得出来,他有点“兴灾乐祸”。我一时火急攻心,捡起一块土疙瘩扔了过去。谁知道呢,不偏不倚,正好打中他的左眼。他哎呀的叫了一声,捂着左眼,好像很疼的样子。我暗叫一声,不好!他追了过来,按住我的手。我以为他可能要挥手打我一拳,赶紧说:“你若打我,就打我屁股,好吗?”他却说:“废话少说,与我一起补种菜苗。”他帮我拔掉蔫了的菜苗,又帮我补上了由他家地里移植过来的菜苗。我的眼眶里潮湿了,说了声:“对不起。”他说:“莫客气。你读书虽比我多,但是,种菜的事,我比你懂得多。”
历经三年多的种菜实践,我才慢慢的真正学会了种菜。油菜、黄瓜、冬瓜、苦瓜、南瓜、茄子、丝瓜、菠菜、尖椒、韭菜、绿冠、白菜等,各有不同季节的下种时间点。农谚云:“清明谷雨种瓜菜,小满芒种种豆角。”十一月份后是海南种菜的重要季节,萝卜、包菜、玉米等抗寒能力强,适宜多种。冬天种植蔬菜应该在寒露后播种,霜降后移栽种植完毕,最迟也不得超过立冬。
我种菜时,在蔬菜的株距和行距的空隙之间,加盖一层秕谷或稻杆,或容易腐烂的树皮、野青草、丝毛草进去,这样既可以让土壤保温保湿,又可以防冻除草,增加土地肥力。冬天浇水,应在中午气温高时较好,忌早晚浇水施肥,因为早晚气温低,浇水施肥时容易沾到菜叶上,结冰冻伤菜叶,而且浇水要细浇,忌猛泼猛洒,容易造成菜叶折断或受伤。
冬季雨水少,土地干燥,叶青虫、龟壳虫、蚜虫较多,防治病虫害也很重要。我的防治方法是在菜叶上洒生石灰、稻草灰、草木灰,有时候还用白醋与藿香正气水加碱冲水来防治,尽量少用农药。
这三年,我一直在乡下生活。前天,我在菜地里忙着活计,有个同学来电话,问我:“你今天干啥呢?”我说:“种菜。”他愕然。他说,我是撑饱了,没事干。
我没有反驳他。清风缓缓地抚摸过来,把我那张沧桑的面孔洗得干干净净。菜园里春意萌动,我望着脚下一畦鲜嫩的绿冠,给了它一个开心的微笑。
三
其实,种菜的乐趣可多。春天的早上进菜园,看到一畦畦香菜、苔菜、菠菜由淡黄转绿,叶子上沾满了滚圆的露珠,蜻蜓在菜叶上打盹。我觉得这是一幅画,赶紧拍了下来,将图片发给友人,跟他分享这份诗意与快乐。更多的时候,我来到菜园,什么都不做,就蹲在那里,与菜地默默对视,独享此刻的一份清雅、纯粹或者自由。
我发现,蔬菜长在地里,也是有香味的。特别是到了六七月的时候,水稻渐渐黄熟了,到处翻涌着一波连一波的金黄色稻浪,菜园就在水稻的边上,绿油油的蔬菜与金黄的稻浪互为守望,形成了一幅天然的画面,与“万绿丛中一点红”的诗意相比,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微风吹来,淡淡的稻香便跨上田埂,飘逸了过来,轻松地在菜叶上停留。这一刻,我来了一次慢慢的深呼吸,霎那间,一缕缕淡淡的稻香,混和着蔬菜根部湿润的泥土的土腥味,以及草木灰的气息,直冲百会。这份独特的感觉,让我全身舒坦。
挑水浇菜时,来了位回乡的大学生。他见我挑着尿桶,眉毛向上一挑,面露喜色,走了过来,让我给他换肩,他要体验些菜农活。尽管他挑水浇菜时,他肩上的扁担沉得有点歪歪斜斜,但其泼水的动作很利索,一看就是农家人的后代。临走时,我摘三五株白菜送给他。他笑呵呵的,笑纳。
种菜过程中,有两件事让我颇感意外。去年十一月初,我出发京城,想不到琼海连续下了几天大暴雨,导致发生了大水灾,我的菜园也被洪水淹没了,辛辛苦苦种下的满园蔬菜全毁了。待我回家时,菜园早已是一片狼藉,全烂了的菜根淡黄发臭,园子里堆积了厚厚的灰黑的泥浆层。双脚踩下去,冷冰冰的,脚下四周便冒出一个又一个的水泡花,淡黄且浑浊。一只八哥鸟栖息在旁边的豆架上,眼眶半湿,似是为我的菜园受毁而伤心。
另一件事是蔬菜常常受到病虫害的侵蚀。那天晚上,明月挂在我的头顶,我手持手电筒,到菜园观察蔬菜的生长情况。手电筒柱状的一束光投射到菜叶上,居然发现有三五只小毛虫蛰伏在叶子上,嘶嘶咬吃菜叶。掀开菜叶的背面一看,傻眼了。一摞摞的虫子正慢慢蠕动着,往上爬。再查看其他的菜叶,全是灰背肚白的软绵绵的小毛虫。我前天才往叶子上撒过稻草灰,怎么无效了呢?
我开始夹虫子。可这么多虫子,我是捉不完的。它们也是自然界的生灵,你若捉了它,或者夹死它,我觉得手段过于残忍。我的心软了下来,如块糯米糍,整个人杵在田埂上。此时,远处的“呱呱”蛙声,与虫儿咬菜叶的嘶嘶嗞嗞的小声音相互交织,汇成了一曲小小的二重奏,在田野上徐徐地持续着,其声悦耳,飘逸如美人跳舞。我独享了这场旷野里最美妙的音乐。
第二天,两畦菜地被虫儿咬得千疮百孔,惨不忍睹,只剩下孤零零的白菜骨架。阿燕来到我的菜地,走近我,把我拉起来,为我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尘,叮嘱我下一次一定要打点农药除害虫。但我心里并不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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