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冯清权 文/图

一次习惯性地打开微信，琼海市摄影家协会交流群里关于“黑白摄影”话题的讨论不停滚动，蓦然击中了我的神经。顷刻间，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将我拉回到初学摄影的青涩时光。记忆里，暗房里昏暗的安全灯、刺鼻的冲洗药液，还有那厚重的黑色放大机、沉甸甸的金属相机、一张张生动的黑白照片，串起一路的故事。那些满是惊喜或迷茫的种种画面，带着温度和质感，回荡在我的脑海。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是一个“黑与白”的光影时代，黑白电影、黑白电视、黑白刊物、黑白摄影等，几乎构成了人们文化生活里关于影像的全部。那年，我怀揣着对电影世界的热爱，在邮局续订《大众电影》杂志，阴差阳错，收到的却是《大众摄影》。起初，我满是困惑与懊恼，可当我翻开那本错订的新杂志，一幅幅精美的摄影作品瞬间抓住了我的目光。那细腻的光影、巧妙的用光、独特的构图，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将我带进了摄影的奇妙世界。于是，《大众摄影》成了我摄影之路的引路人，让我机缘巧合下爱上了摄影，由此开启了我与光影、黑白相伴的漫漫时光。

我深谙，想要在光影世界里镌刻影像，一部相机是不可或缺的入场券。那个年代，相机是奢侈品，刚参加工作不久的我，拿着微薄的工资，想购置一台相机简直是遥不可及的奢求，只能默默在心底种下渴望的种子。于是，我一边努力在这份杂志里钻研摄影知识，一边省吃俭用，不放过任何一个积攒资金的机会。

一天，我怀揣着积攒四个月的积蓄以及稀缺的华侨券，搭上东太农场到县城的早班车。一路上，我满心都是按捺不住的激动，脑海里不断浮现出那台“海鸥”牌双镜头120反光照相机的模样。当我手捧泛着光泽与厚重、透着专业与神秘的“海鸥”相机时，那种沉甸甸的质感，让我真切感受到梦想成真的喜悦。我将相机挎在胸前，走出华侨商店，心想，未来的无数精彩瞬间，将被这台相机一一定格。

买到相机后，我的心就像被一团火点燃，迫不及待地想要一头扎进黑白摄影的奇妙世界里。可我很快就意识到，仅有一台相机远远不够，要想真正开启黑白摄影创作，还需要一系列专业的暗房设备和材料。这又是一笔不菲的的资金投入，好在有父亲的支持。我带上父亲那深甸甸的积蓄和期许，毅然前往海口摄影器材专卖店，精心挑选了黑白胶卷、黑白相纸、放大机，还有显影、定影药粉等暗房材料。当我把所有东西都购置齐全，又到新华书店购买了关于暗房知识的书籍，如《暗房技术手册》《暗房技术问答》《暗房药液配制》等，满满一大包沉甸甸的，可我的心里却无比充实。

回到家，新的挑战又接踵而至。农场当年的职工住房大都是兵营式瓦顶宿舍，空间十分局促，想在这样的环境里打造一个属于自己的小暗房谈何容易。好在又得到父亲的支持，我们决定把木柱瓦面的厨房腾出空间，改造成暗房。但到底是一座木板屋，岁月的痕迹在木板间划下了难以弥合的缝隙，无论怎样封堵都无法将这些缝隙完全密封，无孔不入的光线总能狡黠地穿透，根本无法正常工作。我望着那些顽固的缝隙愁眉不展。父亲有了主意，提出用旧报纸糊缝，再刷上厚厚一层黑色沥青。于是，这间小小的木板屋经过一番改造布置，再挂上遮光布，摆放好放大机、显影盘等设备，竟也有了几分专业暗房的模样。一间属于我的暗房终于建成了。

有了技术和设备的支持，我开始背起相机走出家门，进行实地采访和创作。我穿梭于场部的各个角落，捕捉那些最真实、最质朴的瞬间。我拍摄过橡胶林里忙碌的割胶工人，他们手持胶刀，脸颊上的汗珠在朦胧晨光中闪烁着辛勤劳作的光芒；拍摄过胶乳加工车间里工人专注地调控着设备，他们认真的神情见证着每一滴胶乳化为工业原料的过程；拍摄过割胶归来的队伍，职工们挑着胶水，脚步虽显疲惫却充满希望，他们质朴的的笑容为这片土地增添了一抹温暖的光。

每一次拍摄和每一次暗房里冲洗照片，都是一次与自己内心对话的过程。在黑白摄影的世界里，我用镜头讲述着农场职工工作与生活的故事，用影像传递着情感与温度。那经典的黑白单色调摄影作品，宛如挚友，陪我走过无数难忘时光。

一次，我背起相机，骑着单车，到离场部十多公里的27队采访一家三妯娌同时都获得“全国优秀胶工”称号的事迹。我仔细聆听她们讲述割胶时的艰辛与坚持，从凌晨摸黑起身到熟练地在胶树上划出一道道割痕，每一滴乳胶都是她们辛勤劳作的结晶。我被她们的事迹深深打动。我举起相机，采用逆光，巧妙地抓取了三妯娌眼中闪烁着的质朴光芒，笑容里满是对胶工这份工作的热爱与自豪。采访结束，夕阳的余晖洒在橡胶林间，我带着满满的素材与感动，踏上返程。

回到家，我急切地钻入暗房。狭小的空间里，红色安全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我双手微微颤抖着，将胶卷小心翼翼地放入显影液中，每一秒的等待都如同漫长的煎熬，满心都是对未知画面的期待。随着时间流逝，影像逐渐在液体中浮现，那三妯娌质朴的笑容、自然的神情，慢慢清晰。我的眼眶微微湿润，为自己记录下这份平凡又伟大的瞬间而激动。在定影、水洗、上光等一系列工序后，照片被整齐铺陈在桌面上。它们承载的不只是影像，更是一段珍贵的记忆，和一份触动人心的力量。

好马配好鞍，好图配好题。为了给这满意的图片取一个亮眼的标题，我反复琢磨，在稿纸上涂涂画画。我绞尽脑汁，灵感乍现，最终敲定标题为《胶林深处的巾帼芳华：一家三妯娌的农垦荣耀》，既体现出她们在橡胶林劳作的背景，又突出了女性的坚韧与成就。我仔细将稿件用厚纸粘贴，装入信封，贴上邮票，怀着忐忑又期待的心情，将它寄给《海南农垦报》。此后的日子里，我满心都是对回音的盼望，脑海中不断设想稿件见报后的场景。

几天的焦急等待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终于，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里，我到邮局取报时，手突然顿住——新一期的《海南农垦报》到了。我急切地翻开报纸，映入眼帘的就是自己的作品。它以较大的篇幅被精心排版在头版头条，即便是黑白印刷，却在一众文字中显得格外醒目。那一刻，我的心脏猛烈跳动，一种难以言表的激动瞬间涌上心头，指尖都忍不住微微发颤。

此后，我一发不可收拾，采访农场的新人新事更加活跃。节假日，我常常骑着单车，穿梭在各个生产队，从橡胶园到加工厂，不放过任何一条新闻线索。挎包里永远装着纸笔和相机，笔记本写满了采访提纲，胶卷也消耗得飞快。报社编辑常常约稿，版面也为我预留，稿件见报越来越频繁。记得一位编辑曾经对我说：你的新闻图片我们喜欢，除了图片很有新闻性，照片制作也很精良。他的话虽有些过誉，但也说明了在新闻传播中高品质的影像始终有着独特的价值，能从海量的投稿里脱颖而出。编辑的这番话让我深受鼓舞，也让我更加坚定了在新闻道路上探索的决心。此后，我带着这份热忱与责任，持续深耕在新闻一线，用更出色的作品回馈每一份信任。在短短的近一年的时间里，我的图片新闻作品发稿量近20多篇。这对于刚参加工作不久的我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收获。

一直以来，做一名记者都是我的梦想。很幸运，随着新闻稿件的频繁发表，我从橡胶厂转至机关宣传科，成为农场一名宣传干部。再后来，我被海南农垦报社聘为特约记者，也算是梦想成真了。彼时正是纸媒最红火的年代，凭借着《海南日报》《海南农垦报》《琼海市报》等各地报刊的金字招牌，一路做得顺风顺水，作品屡次获奖，收获一堆奖状和证书。这一干就是36年，“做新闻”的日子无疑是我人生旅途中最耀眼的光。

退休后，我于小城一隅而居，开始了宁静而悠闲的生活。黑白摄影依然是我镜头下的偏爱与坚守。我以英国擅长黑白摄影的佛兰特“在摄影众多门类中，街头摄影是核心”的理念为指引，专注街拍，摄影轨迹从新闻聚焦切换至街头百态捕捉，影像也由黑白顺势转为彩色。但无论时代如何变迁，在当今数码摄影盛行、彩色影像充斥的时代，那些用黑白胶卷定格的瞬间，已然成为我记忆深处最宝贵的财富。

在创作征途上，即便暗房已成为回忆，我依然执着坚守于单色调的光影天地。如今，很多画面我会先以彩色模式捕捉，而后再转换为黑白影像，其厚重的影调所蕴含的情绪与张力更具魅力，这便是我无法割舍的黑白情缘。

玩转摄影，在五彩斑斓的世界里，那一抹黑、白、灰，始终是我心底最炽热、最永恒的眷恋，任时光流转，此爱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