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业基
我家当年是生产队里的“超支大户”,因此老妈就打我这个老大的主意,让小小的我屁颠屁颠地跟着她下田干农活,希望赚点工分来填补家里的“超支款”。布田(方言,即插秧)就是其中一件活。
我们村的水田大多在破犁洋。破犁洋北接塔洋的中洋,南与龙寿洋相连,整个田洋几乎都是“勒土”(方言,一种硬性十足的土壤)。据村里的老人说,过去人们在破犁洋上犁田,因土块过硬损坏过“犁头犁壁”(方言,即犁的铁器部分),故名“破犁洋”。犁好耙好的水田表面上看平平整整,但双脚一踏入田中,稍不留神就会踩在圆滑的土块上,让你不是前翻就是后仰,结果必定全身都是泥水。布田前,老妈慢慢地牵着我的手下田,教我小心地叉开双脚站在滑溜的泥水中,等我站稳脚跟后才教我往后挪脚。布田人是弯着腰退着走步的,仅这一步我就练了好长时间,也摔倒了好多次。等我能熟练地在水田中走退的时候,老妈才开始教我布田。
老妈选择一个田角的“秧格”(方言,即插秧的格子)给我做示范:一只手从田里拿起一捆稻秧,另一只手解开绑稻秧的稻草,而后掰开两半,一半丢在田里等用,一半拿在手中使用。只见她左手拿着这一小半稻秧,右手伸出两三个指头,从里面拣捏出三四根稻秧,然后弯腰将稻秧插进水田里。不知不觉间老妈已经布好了几行稻秧,看上去很轻松。老妈起身,让我布给她看。我小心翼翼地布了一行,老妈帮我调整了一下布进去的稻秧,说,这一株你布得太深了,布深的稻秧就会长得慢;这一株你布得太浅了,布浅的稻秧就会浮起来。就这样反复教了几次,看我上手了,老妈才走开,让我自己布田。等老妈布完一秧格,才走过来看我布的田,帮我调整好布歪的秧苗,然后说,还可以。走时还告诉我:侬布完这一田角后,就去找别的田头田角布吧。
看别人布田轻轻松松,我布田却直不起腰来。好在我布的大都是田头田角,秧格短,面积也小,很适合小孩。加上老妈时常过来看看和指导,我很快就熟练了。小孩子做事总是凭兴趣,兴趣来时很卖力,时间一长兴趣便会消失。刚开始布田时,我也一样,“插插插”几下就完成一块田头田角,蛮有成就感的。可是,布不上两三块田头田角就累得直不起腰来,只好坐在田埂上休息,捉蝗虫,玩泥巴。老妈看到了,说,侬肚子饿了吗?饿了就回家吃碗饭再来。我听到后便撒开小脚跑回家,就着“鱼汁”(即咸鱼汁)吃了一大碗番薯粥,然后才慢吞吞地回到田洋上继续布田。好在布田是计件活,这样边布边玩,我竟也能坚持到生产队放工。当我将布田拿到的记分纸条交到老妈手里的时候,能感觉到老妈很开心。
到琼海师范附属小学读高小后,周末回家只要碰上队里布田,我都跟在老妈身后一起去布田。布田时还能听老妈讲故事呢。老妈的故事可多了,比如舅舅小时苦读书的故事,比如民国时期邻村一学子饿着肚子拔支“篓心”(即野菠萝心)边吃边上学的故事,这些都激发了我读书的动力。虽说老妈只读过几个月的扫盲班,但她却能将孙中山先生的遗嘱和毛主席的“老三篇”(即《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背得一字不落,这让我十分敬佩。和老妈一起布秧格,还时常得到她的关照,看见我布迟了,她便伸过手来帮我布上几株,让我跟得上大家的速度。这一切,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成人后,我也像她一样,善心对待身边的人,尽心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我不但会布田,还会插“秧花”(方言,即秧格线)。插秧花一般都是两个人,各站田头的一边,一起抓起绑在竹子上的“秧花线”(麻线),用力拉直,然后将竹子插进田头,再用“秧花尺”(即一米长的竹子)量一下,又抓起另一支秧花线拉直插好,两人便各自从田头布起,走一步布一株,就这样,一块田的秧花格很快就布好。接着再用尺子量一下秧格的长度,又重复刚才的动作。等全田的秧格插好后,才将秧格的长度写在纸条上,用竹片夹好插在秧格的田头。社员布完秧格后,从竹片上取出纸条,放进衣兜里,拿回去记工分。这件活,只要读过书的人都会干。队长公选我去插秧花,就是看上我老实又会计量写字。等做完这一切后,我并没有收工,而是将田头田角布完才回家。有人就跟队长公说我这个人计较。队长公却笑了笑说,这孩子精明得很,他去布了田头田角,你们就不会去争了,剩下的秧格一样长,对大家很公平的。说完,还拍拍我的肩膀,说,谁家的孩子这样做,我都支持。有队长公的这句话,我布田的积极性真的被调动起来了,有时间的话我也去布长长的秧格。
都说“三个女人发个市”。田里的女人一多,满田都飘着她们那细长柔美的声音,有不少话题还引得全田人的哄然大笑。因此,跟她们一起布田,我一点都不孤单。讲话归讲话,笑归笑,但布田的活儿她们却不敢松劲。布田是以长度记工分的,因此她们在布田时都是边布边讲话,速度一点都不会慢下来。有时我累了,便站在田埂上看女人们布田,她们“一弓一行”之间露出腰际间黑黑的一道线,与上下白白的皮肤形成巨大的反差。我觉得很奇怪,问老妈,老妈说,那是太阳晒的。
布田久了,我也听到不少民间流传的故事,其中一个故事至今我还记得。说的是有一才子骑着马路过水田,看见有“麦子”(即青年女子)在布田,便想戏弄一番,唱吟道:“麦子布田在田中间,弓弓行行真好看;你知一行多少秧?你知一田多少行?”女子站起来看了看才子,当即回应道:“阿哥骑马在马上,行行踏踏真像样。你知马肚多少屎,你知马尾多少毛?”这位才子想不到一个“布田麦”也能张口就来,被将得死死的,便不敢造次,灰溜溜地骑着他的马走了。我想,我之所以喜欢上文学,也许与布田女讲故事吟民歌有关联呢。
改革开放后,队里将田分到户,家里买了一只秧船。有了秧船,布田的速度能增加一倍。我出来工作后,布田季节我有空就和爱人一起回家帮老妈布田。这时不再是弯腰布田了,老妈采用的是抛秧的新技术,工作强度不大,往往母子仨一两天就将自家的田块全部布完。渐渐地,农村人出去打工的多了起来,种蔬菜种果树的也越来越多。去年,退休的我常回塔洋和朋友喝茶,看见中洋上有人承包成片水田种水稻,据说他们采用的是机器播种的新技术,无须人工布田。禾苗刚长成时显得稀稀拉拉,此时我并不看好;等到水稻成熟的时候,竟看到了一大片沉甸甸的稻穗。我惊讶之余才明白,这样布田收成可不会少呢。
社会在进步,随着新的农业技术在推广,我相信,布田这一古老的农活可能也会成为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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