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钟 惠

何安生站在甲板上，海风肆意地吹着他稀疏的白发。身旁，儿孙们叽叽喳喳，对即将抵达的陌生土地充满好奇，而他的目光却早已穿越茫茫大海，落在记忆深处那片遥远的海岸。

那是海南东部海边的一个小村落，何安生的家就在那里。小时候，推开家门，便能闻到咸湿的海风味道，海浪拍打着岸边礁石，奏出一曲曲大自然的欢乐乐章。可贫穷如影随形，家中兄弟姐妹众多，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日子艰难得像在荆棘丛中行走，每一步都刺痛着生活的神经。

十四五岁，本应是在学堂里读书、在田野间肆意奔跑的年纪，可何安生却不得不背井离乡。那是个漆黑的夜晚，他和村里几个人，如同老鼠一般，小心翼翼地偷偷爬上事先联系好的偷渡船舶，前往南洋，只为谋求一条活路。

在南洋，何安生尝尽了生活的苦头。他做过码头搬运工，沉重的货物压弯了他年轻的脊梁；在工厂里打过杂，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疲惫不堪。后来，他遇到了妻子，一个温柔善良的当地女子，两人相互扶持，日子慢慢有了起色。他们生儿育女，努力在这片土地上扎下根来。

几十年来，何安生没回过一次家。回家的路途遥远又艰辛，费用也不是一笔小数目。偶尔，他会通过回家的老乡探听家里父母亲人的消息，也曾托他们带些衣物或钱财回去。那些从家乡传来的只言片语，成了他在异乡漫长岁月里的慰藉。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一个清明节，何安生已是古稀之年，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身体也大不如前。可不知为何，那段时间里，故乡的一切却如潮水般在他脑海中翻涌。那熟悉的乡音、那破旧却温暖的老屋、那片曾经玩耍过的海滩……他知道，自己该回去了。

于是，何安生带着儿孙，踏上了回乡的旅程。当船缓缓靠近故乡的码头，何安生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紧紧握着栏杆，眼中满是激动与期待。

一下船，何安生便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那股熟悉的咸腥味让他眼眶湿润。他带着儿孙，沿着记忆中的小路向村庄走去。一路上，景色似曾相识却又有些陌生。原本泥泞的小路变成了宽阔的水泥路，两旁的荒地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新建的房屋。

终于，他们来到了村子里。何安生站在村口，望着眼前的一切，心中五味杂陈。曾经热闹的村庄如今显得有些冷清，他四处张望着，试图寻找那些熟悉的身影，可老的老、走的走，剩下的人也没几个是认识的了。

何安生带着儿孙来到自家老屋前，那扇破旧的木门紧闭着，门上的铜锁早已生锈。他轻轻抚摸着木门，仿佛又看到了小时候在门里门外嬉笑玩耍的场景。

这时，一位路过的老人停下脚步，好奇地打量着他们。何安生赶忙上前，用略显生疏的乡音问道：“阿伯，你可还记得这屋里住的人？我是何安生啊，几十年前出去南洋的。”

老人愣了一下，随后眼睛一亮：“哎呀，你是安生啊！我就说看着有点眼熟。你这一走，可真是几十年了。你父母都走啦，你那些兄弟姐妹，有的也搬去城里住了。”

何安生心中一痛，虽然早已料到父母可能不在人世，但亲耳听到这个消息，还是让他难以接受。他强忍着泪水，向老人打听兄弟姐妹的情况。

老人叹了口气，说道：“你大哥前几年生病也走了，你弟弟安海在城里开了个小店，日子过得还行。你的几个妹妹嫁到邻村去了，这些年也很少回来。”

何安生默默地点点头，心中满是悲凉。他带着儿孙走进老屋，屋内灰尘弥漫，家具也都破旧不堪。他缓缓地在屋内踱步，每一处角落都承载着他童年的回忆。

儿孙们在屋内好奇地看着这一切，他们无法理解老人心中那份复杂的情感。何安生的孙子小俊问道：“爷爷，这里就是您小时候住的地方吗？看起来好旧啊。”

何安生笑了笑，摸了摸小俊的头：“是啊，这里虽然旧，可对爷爷来说，是最珍贵的地方。爷爷小时候，就在这里度过了很多快乐的时光。”

在村里住下后，何安生四处打听还在世的亲人的消息。终于，他联系上了在城里的弟弟何安海。弟弟得知后立刻赶了回来。兄弟俩一见面，紧紧相拥，老泪纵横。几十年的分别，千言万语都化作了泪水。

“安海，这些年你过得咋样？”何安生哽咽着问道。

何安海擦了擦眼泪，说道：“日子还算过得去，就是一直惦记着你。你在外面这么多年，受苦了。”

两人坐在老屋前，回忆着小时候的点点滴滴。那些贫穷却充满温暖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

“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去海边抓螃蟹，你不小心被螃蟹夹到手指，疼得直哭。”何安海笑着说。

何安生也笑了起来：“是啊，那时候虽然穷，可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后来我去了南洋，就一直想着你们，想着什么时候能够回来看看。”

接下来的几天，何安生带着儿孙们去给父母和大哥扫墓。在父母的墓前，何安生跪了下来，泪水止不住地流。他向父母诉说着这些年在外面的经历，告诉他们自己在南洋成了家，有了儿孙，日子过得还不错。

“阿爸，阿妈，侬回来看你们了。这么多年，没能在你们身边尽孝，是儿子不孝。”何安生泣不成声。

儿子和孙子们也纷纷跪在地上，向从未谋面的两位老人的坟墓磕头。小俊看着墓碑上的照片，问道：“爷爷，这就是曾爷爷曾奶奶吗？他们看起来很慈祥。”

何安生点点头：“是啊，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父母。”

扫完墓后，何安生又带着儿孙在村里转了转。他给他们讲述村里曾经发生的故事，那些古老的传说、那些邻里间的趣事。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对这片陌生的土地也渐渐有了感情。

在故乡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何安生就要带着儿孙返回南洋了。临行前，村里的一些老邻居们都来送行。他们纷纷拿出自家的土特产，塞到何安生手里。

“安生啊，这是我们自家种的水果，带在路上吃。”

“这是我们自己做的糕点，尝尝家乡的味道。”

何安生一一接过，心中满是感动。他看着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说道：“谢谢大家！这次回来，我真的很开心。虽然很多人都不在了，但看到大家，我就感觉像回到了小时候。以后有机会，我还会再回来的。”

船缓缓开动，何安生站在甲板上，向岸边的人们挥手告别。故乡的轮廓渐渐远去，可那份浓浓的乡情却永远留在了他的心中。他知道，无论身在何处，故乡永远是他的根，是他心灵的归宿。

然而，回南洋后不到一年，何安生像是耗尽所有力气，突然病倒了。他躺在病床上，眼神黯淡却透着一丝平静。他自知命不久矣，这些天，他常常望着窗外发呆，脑海里全是故乡的模样。

这天，儿子守在他床边，何安生费力地伸出手，拉住儿子，声音微弱却坚定：“儿啊，老爸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爷爷奶奶，在他们生前没能多陪陪他们。现在我也没多少日子了，你一定要把我的骨灰送回家乡，埋在你爷爷奶奶的坟旁边，让我能陪着他们，尽尽孝……”

儿子眼眶泛红，强忍着泪水，用力地点点头：“爸爸，您放心，我一定照做。”

何安生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缓缓闭上了眼睛。在他的意识里，仿佛又回到了故乡，回到了父母兄弟姐妹的身边，一家人围坐，笑语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