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伴锋

轻盈的粉笔“沙沙沙”划过黑板，落下两枚苍劲的字：大海。老师说，海是世间最美的景色。你有些困惑，问，为什么？老师说：“大海广阔、纯净、神秘，最能抚愈人心。”

高考前一个月，为让学生调整心境，学校破天荒组织了一次踏青。李子皓跟着同学去了省城，回来时，递给你几张相片：“姐，我们去了海边。你看，大海可漂亮了！”

银云镇盘踞深山，无河，无海。你曾无数次幻想大海的模样，总希冀出一趟县城，去看一次老师盛赞的海。你接了相片，看：李子皓的青春与热烈融在背后的海里，深深浅浅的光晕、帆船、浪花……一切皆成背景；无际的海面衬得椰树的叶子如一艘倒悬天空的船……

是震撼呢，还是不过如此？你清晰地感受到，胸腔里一种磅礴的情绪呼之欲出——以后，我一定要去看海！

不容你仔细雕琢这份憧憬，父亲的呼喊穿过窗子，闯进屋来：“李漾，几点了？赶紧去喂猪！”

“知道了。”

喂完猪，暮色跌进重重山影。你走进厨房帮母亲择菜。她坐在角落，两边肩膀一半压着小窗落进来的傍晚，一半压在阴影里。与大部分那时的乡下妇女一样，她从未读过书；40岁不到的年纪，有着一张50岁的面孔。

你小声说，妈，我伙食费没了。

晚饭结束，她去找父亲，隔了一会儿进屋，塞给你两笔钱，一笔三百元整，一笔零零散散几十元，说：“你爸抠搜，只愿给三百；妈没啥钱，平时买菜偷偷存了些，你拿着花，不要给你弟弟说。”

家中是父亲掌钱，你知道，这笔钱她一定攒了许久。你推了回去，说，我不要，你留着自己花。她又塞回来，妈用不上，你收着，买些吃的。拗不过她，你只好收下。

翌日，破晓，你徒步去学校。村里到镇上的路程拢共4290米，走6319步——是你亲脚丈量无数次走出来的路。事实上，家中是有电瓶车的，只是父亲说，电瓶车太小，坐不下三个人罢了。

到了学校，王瑛邀请你参加她的生日。你低眉，想拒绝。她似乎看穿你心事，说，不用买礼物，你人来就行。

说来也奇怪，你与李子皓是龙凤胎，相隔两分钟，性格却截然不同。村里的长辈、家中的亲戚都说李子皓嘴甜，讨人喜欢；反倒你，像个闷葫芦。因性格孤僻，高中三年你鲜少社交，唯有王瑛这一个朋友。

周六，你去得早，恰好叔叔阿姨在处理食材。你提出帮忙，王瑛摁住你，说：“你是客人，坐着就好。”你很疑惑：“你在家不用干活吗？”她说：“不用，我爸妈说，我是学生，负责学习就成。”你才知道，原来，女孩子也是可以不用做家务的。你想起父亲说，你是姐姐……

直至入夜，王瑛家彻底热闹起来。同学们围坐一块，笑着聊高考和未来。你性子淡，融不进去。王瑛拉着你挤进人群，塞了把烧烤给你：“小漾，你呢，你想好高考之后要去哪里读书吗？”你脑海里瞬间涌起老师的叙述、李子皓相片里的青春与热烈，说：“我想去有海的城市。在那里读书，在那里安家。”

高考结束，你到学校查分——你成了银云镇首个考上“211”的学生。而李子皓的分数，只够读专科。

父亲又一次说，你们也知道，咱家条件不好……一如既往，一旦面临选择，他就会让你和李子皓以抽签的方式决定自己的命运。家中不富裕，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这是最公平的方式，至少这点来说，你是认同父亲的。

他把竹签递至你跟前，说：“你是姐姐，理当你先抽；谁抽到‘黑星签’，谁就去打工，谁也不要怨谁。”

签子在你眼里缭乱，模模糊糊，好似看不清的未来。十八年里，但凡涉及抽签，你便从未被好运眷顾过。你深吸一口气，手指靠前。母亲忽然开口：“等等！要不……让子皓先来吧？”你瞧见，父亲恶狠狠剜了母亲一眼，“子皓是弟弟，该让着姐姐才是，你不要偏心子皓！”你又瞧见，母亲前所未有的局促，张口，闭了，又张……眼里满是杂乱的情绪。

最终，你抽了签子。

再次回到村子，走进熟悉的屋子，你见到父亲。他彻底变了样子，衰弱的躯体不得不依赖轮椅。即便如此，从他眼里你仍能读出倨傲的情绪——是从小到大看你的眼神，是你离开后才读懂的眼神。

“好久不见。”

他沉默。

“见到我很意外吗？你不想说点什么？是因为感到愧疚？还是无颜面对？”

“我从不后悔我做的一切。”他轻飘飘地说，“既然走了，还回来做什么？”

“我回来接我妈。”

话音刚落，后门开了。数年未见，若非她喊了你一声，你险些认不出来。她走路的姿势一瘸一拐，刺痛你的眼。妈，你腿怎么了？她眼神闪躲，摔的，摔的。你清楚，许是因为当年的事情，父亲迁怒于母亲。你怒不可遏。母亲拦下你，说，算了。随后问你怎么回来了。你道出此行目的。她摇头，不行啊，你爸腿坏了，需要人照顾。他都这么对你了，你还管他做什么？母亲苦笑，再怎么说，我也是他妻子啊……她的话仿佛一柄尖刀往你心口猛刺了一下。

最终，你仍是一个人走的。

刚离开家乡那一阵，你就已经见过大海，内心却不再澎湃。你仍然记得，在课堂上，第一次听老师谈海、在李子皓那里看到海时的无限期待。如今，你心中已然停滞着一片海——最初心心念念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