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最早接触到《人民文学》,是在少年时代。那时候,父亲除了订阅《南方日报》和《红旗》杂志外,还订阅《人民文学》。当年,我认字不多,但总爱翻看《人民文学》。父亲周末回家,便拿出《人民文学》,一边大声朗读若干篇什,一边教我认字。渐渐的,我爱上了《人民文学》。读到生字时,我逐一查找字典,以加深读书的印象。
其时,父亲在县民政局工作,其办公室与县妇联会相邻。妇联主任是女的,约四十开外,留着齐耳短发,左眼经常眨了又眨。周末,我在大院里的一张石桌旁阅读《人民文学》,她走了过来,看我看什么样的杂志。见我手里拿着《人民文学》,她摸了摸我的头:“小朋友,爱看书,甚好!”父亲走了过来,叫我向这位阿姨敬礼。我立即起身,立正,抬起右手,学着电影《红色娘子军》中吴琼花的敬礼动作,向她敬了一个军礼。她眉毛向上一挑,眼角边绽开两朵小菊花,向我回了个军礼。父亲说:“你知道她是谁吗?她,就是大名鼎鼎的红色娘子军连连长冯增敏。”
自幼听着红色娘子军的故事长大,想不到眼前的这位阿姨竟然是叱咤风云的巾帼英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我再次向她敬礼,并道上一声:“向连长阿姨致敬!”后来,父亲告诉我,冯阿姨上过北京,参加过全国全军战斗英雄表彰大会,她和各位代表一起受到毛泽东主席的亲切接见,并获赠一支半自动步枪。我对冯阿姨的敬重又多了几分。此后,我在县委大院里经常见到冯阿姨,每次见到她,我都主动敬礼,说:“冯阿姨好!冯连长好!”她听了,笑容如春光灿灿。
1970年春,我放学归家,父亲将冯增敏阿姨送的一本旧杂志《人民文学》交给我。我接过杂志,大喜,并连夜阅读。此后一段时间里,却再没见过她。我心头一紧:莫非她……我不敢想象。一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骑单车近40公里,到了一户人家的老瓦宅前。宅墙是南方常见的长方形灰砖砌就,尖顶,有瓦路,灰黑色。一只乌鸦飞来,停在瓦顶,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村里人告诉我,这就是冯增敏的故居。她逝世时,英年51岁。她生前曾用一本《人民文学》给予我丰盈的精神滋养。岁月匆匆,时光不居。至今,我仍记得她灿烂如花的笑容。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陪同海南军区诗人苏玉光到红色娘子军诞生地采访,遇见红色娘子军党代表王时香阿婆。她家在阳江镇上的老宅区,我们穿过狭长的后巷,找到她的家。其时,她坐在客厅一条褐红色的厚木板上,木板表面光滑,包浆厚重。她手里拿着一本1963年8月出版的《人民文学》,旁边还叠放着《毛泽东选集(1至4卷)》。王时香阿婆是红色娘子军中识字最多的老红军。我问她从哪里要来的《人民文学》?她答:“是连长冯增敏生前送给我的。她知道我爱看书。”此时,冯连长已辞世二十余年,但她仍活在她的姐妹当中,活在敬重她的后辈当中,包括我。离开时,我才猛然间发现,我与王时香阿婆同坐的那长条厚木板,竟然是她为她的后事打造的一副空棺材。我那时刚结婚,王时香阿婆似乎是看到了我的担忧,手持《人民文学》杂志,轻拍了我的周身两下,说:“阿侬哥啊,你别怕,它没有晦气。”此后,我与她常电话联系。有一个周末,她又来电,说,她阅读《人民文学》上刊登的杨羽仪的散文《沸腾的墟日》,遇见几个生字,要我教她认字。恰好我有当期的《人民文学》,便开始了逐页、逐行、逐字的对号。我一边朗读,一边指导她认字。这样的桥段,有过好几次。有了手机的年代,王时香阿婆打过来时,我的手机信号时断时续,我便搬来竹梯,爬上围墙的高处,听得对方说话清楚了,便开始与她进行认字对接。村人见我爬上围墙与别人通电话,以为我是神经病。我未置一词,心里却乐着。
1997年秋,王时香阿婆和其他战友一行三人受邀上京,向海军部队官兵作红色娘子军史报告,还走访天安门国旗班。从京城归来,她送我刚出刊的《人民文学》。我说:“我自己有订阅本了。”她再没言语,硬是把杂志塞进我的挎包里。“这是我的心意,你必须收下。”她告诉我,在京期间,她游过故宫、长城,还从《人民文学》杂志的那栋办公大楼前路过。她说话时,眼光里充满了自豪和愉悦。
时隔一年后,她与世长辞。出殡那天,我手持一本《人民文学》,默默地为她送行。她生前曾经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人民文学》是我读书识字的最佳范本,更是我的心灵伴侣。它似一朵槟榔花,在我的晚年生活里,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1983年,父亲参加由县里组织的寻找失散的老红军活动,为红色娘子军在特殊年代里的蒙冤遭遇做出了彻底平反,由此与娘子军结下一段特殊情缘。1988年父亲退休后,常居乡下,娘子军老战士王运梅、卢业香、欧花等常来我的老家坐聊。1989年夏日的一个周末,她们又来了。其时,我在书房里阅读《人民文学》,王运梅阿婆走了进来,说,她的人生故事比小说还精彩。炮火硝烟里,她产下大女儿,却不到一个月便病故了。电影《红色娘子军》的结尾,女战士背着一个女儿,行进于浩浩荡荡的队伍中的细节,就是以王运梅为原型而创作的。革命低潮时,她丈夫远走南洋,从此杳无音讯。她守寡一生,独自抚养二女儿长大。她建议我将她的故事写成小说,投寄给《人民文学》。其时,我参加过《人民文学》创作函授班,便遵命,斗胆写了篇小说《望夫归来》,约八千字,从邮局寄了出去。此后,她几乎每天追问:“你写的小说发表了吗?发在《人民文学》第几期呢?”三个月过去了,稿件还是如石沉大海。直到这时候,我才明白,其实,我的笔力不逮,够不上发表的水平。但我又不敢把真相告诉她。她感到很失望,为此事我也内疚了很久。
2006年秋,我去红色娘子军纪念园拜见王运梅。她喜盈盈地说:“你知道吗?在《人民文学》上发表过作品的铁凝,当选中国作协主席啦。”她拉着我的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我是扛枪的,她是扛笔的,我与她是两代娘子军,皆有出彩之处。”她拿出由她口述、外孙媳妇符彩虹代笔的一封信,主要内容是祝贺铁凝当选中国作协主席。她叮嘱我,帮她修改一下书信内容,并帮她寄去北京。想不到铁凝主席很快回信,并赠书给她。从此,她与铁凝主席之间,每年新春之际,鸿雁传书,彼此间互致问候,开启了两代娘子军之间的一段特殊情缘,直至她于2013年9月辞世。王运梅是我党历史上年龄最大的新党员,2012年7月,时年102岁的王运梅光荣入党。她有着坚定的信仰,眼界宽阔,除了常给后辈讲述巾帼英雄的历史故事,她还关注中国文学,多次鼓励我向《人民文学》上的作家学习,努力创作。尽管我的创作水平有限,但我有幸与她们一起结缘于《人民文学》的精神家园,心里感到无上的荣光。
我与《人民文学》结缘已有五十余年,从中,我倾听了中国文学最雄浑的潮声,汲取了中国文学的磅礴力量。我想,我与《人民文学》的这份特殊情缘,还会继续传承下去,乃至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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