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小莉

在我还小的时候，村里人家的房前屋后都栽种苦楝树。每年暮春弥尽时节，一树一树的苦楝花开满枝头，细如米粒，白中带紫红，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散发着缕缕香气。宋朝诗人丘葵有诗云：“一信楝花风，一年春事空。池荷还揭揭，樱笋又匆匆。空叹时光换，谁知造化工。尽将枝上色，并作石榴红。”正是春尽夏至小楝花旺开时节清婉逸丽、淡雅闲适的乡村景致描写。

三月的沥沥小雨纷纷扬扬，裹着小楝花飘落，于是村道上、庭院里、水井旁、屋顶、窗前……都犹如铺上一层白紫泛红的绒毯。特别是浅沟的细水清流中，扑棱扑棱坠入一朵朵楝花，形成一幅“落花流水”的清雅画面，那意境我至今记忆犹新。

我喜欢小楝花，它飘洒如雪，无处不在。每当静坐老屋的窗前看书，它会倏然调皮地出现在打开的书页上，挑逗得你心猿意马思绪翻飞；有时骑车从学校回来，绕行到村口的那棵苦楝树下，小楝花洋洋洒洒，落在头上、身上、发鬓里，甚至顺着领口钻入怀中，跟你来个亲密接触，淡淡的馨香沁人心怀；有时一家人在院里的苦楝树下围桌吃饭，它又悄无声息地潜入菜碟、汤碗，给你制造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小雨轻风落楝花，细红如雪点平沙。槿篱竹屋江村路，时见宜城卖酒家。”王安石笔下的楝花，更是栩栩跳动如精灵般，让古朴的乡村在春末夏初更加秀雅、灵动。

我与楝花有至深的情节。初二那年寒假，我正捧读《风流才女——石评梅传》，书中我党早期杰出活动家高君宇与女师大教员石评梅冰清玉洁的爱情凄美而感人，高君宇为了革命事业奔波劳碌不幸死于病榻，石评梅带着冰雪之恋的坚贞，常常一个人来到北京陶然亭公园，在高君宇的坟头痛苦悼念。皑皑白雪渺无人烟，石评梅小小的身影掩映在旷野的飘雪中，更加渲染出情深深悲切切的气氛……每每读到情伤处，我不由眼含悲泪合上书，想让悲戚的情绪稍作舒缓。善解人意的小楝花竟如片片雪花般自窗外飞入，轻轻拍打我的脸，微微的寒意让我恍惚。此情此景竟感觉自己正置身雪地，陪着石评梅哭高君宇……小楝花化身雪花恣意而高冷，正契合书中意境，引我无限遐想。至那以后，每年的苦楝树开花，我都仿佛置身北国的飘雪世界，小楝花慰藉了我从未见过真实飘雪场景的心灵。

待小楝花落尽,一簇簇的苦楝果便挂满枝头。椭圆形的苦楝果沉甸甸的，从初夏的嫩绿到盛夏的青绿，再到夏尽的浓绿，都是我们玩游戏时用来攻击对方的“武器”。会爬树的伙伴上树折下挂满果的小枝条丢下，守在树下的伙伴便拾起，把苦楝果一颗颗摘下，分给每位游戏成员作为“子弹”，可以抓在弹弓里弹，也能装在铳子里推，或者直接朝对方丢掷。密集的“飞弹”能把“敌方”打得招架不住，连连败退，甚至，有些伙伴承受不住“飞弹”带来的力道，哭着退出游戏……每年夏季，我们最大的乐趣便是在村里的苦楝树下跑着、耍着、闹着、乐着，也成长着。

成熟的苦楝果一串串呈金黄色悬挂在树上，像坠着的珠子，随风荡来荡去，很是好看。这时候的果肉熟烂，风来时果子会随风掉落，躺在树下密密匝匝，被人或畜路过反复踩碾。外层裹的果皮果肉被碾成泥，只剩带棱角的果核，我们常把散落的果核捡回来打磨光滑当成珠子，女孩喜欢当作“饰品”珍藏。果核还是苦楝树的种子，夏季常有大雨倾盆，果核随雨水流淌，被冲刷至低洼处，静待春季便会破土而出，长出幼苗，经一季季的春风春雨滋润，竟火火地成长在房前屋后、村道井旁、沟坎园边。那时的农村家庭使用的家具几乎都是自备板材，请木匠打制成的。苦楝树因木质苦涩不易招虫蛀，且较其他树种生长周期快，容易成材，木材不易开裂变形，成为村民最喜欢种植的树种。每家每户都种有不同成长期的苦楝树，以备家庭发展的不同时期需要，能随时有大树取材为儿子结婚、女儿出嫁置办家具。

母亲很钟情苦楝树，她的持家之道也离不开苦楝树。从她和父亲结婚，祖母匆匆砍下家里种的三棵苦楝树，请村里的木匠为他们赶制两口木箱开始，到后来摆在厨房的三隔层木碗柜、祖屋厅堂里一张长条凳及四张靠背椅子、我们仨姐弟一人一个住校放衣服的小木箱，甚至后来卧室里的衣橱、学习用的书桌……都是母亲从家里栽种的苦楝树中精挑细选出适合的，砍倒做成。母亲坚持及时补种苦楝树，有意识地让家里苦楝树的持有数量多年基本保持不变。她见证着一棵棵苦楝树变成家里的一样样物件，母亲构建的家慢慢地被充盈，似乎每一样触手可及的物件都承载着母亲的情感，都飘散着小楝花淡雅的清香。

叔叔结婚时，家里种的苦楝树也派上了用场，婚房里的衣橱、斗柜、梳妆台、蚊帐架……全都取材于苦楝树。更值得称赞的是，每一样物件都是叔叔自己忙里偷闲，自己设计、下料、裁边、刨花、凿洞、拼装、抛光、上漆，经一道道工序精心制作而成的。叔叔是个泥瓦匠，但他聪明好学，人勤快，木工活也拿得出手。他每天都要外出帮人盖房子挣生活，筹备婚礼都不舍得停工，只是利用早早晚晚的时间制作，经半年多一点一点把对婚姻生活的憧憬铸造成婚房里的一样样物品。在婶婶看来，全是叔叔用实际行动对婚姻的庄重承诺：勤劳、智慧、踏实、甜美。

我喜欢叔叔做的那张梳妆台。椭圆的支架环镶一面镜子，镶边是叔叔一凿一凿雕刻的“喜鹊闹春”镂空图，镜子下方还装有两个精致的小抽屉。这张梳妆台婶婶一直用，以致多年以后脱漆、陈旧，婶婶也视如珍宝。叔叔的手艺获得了亲友很高的赞誉，在家乡传颂了许久。

后来，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家具都由大型家具厂机械化批量生产出来销售了，且工艺、款式、成本都优于自制家具。早期在村里游走揽活的传统老木匠没有了市场，他们的手艺自然不再传承，苦楝树渐渐被世人淡忘，村里已很难再见苦楝树的影子了。

一次，驱车从海口沙坡水库经过，竟然发现水库边有两棵苦楝树，枝繁叶茂，花开正浓，惹眼而亲切。停车观望，儿时的记忆开闸般翻涌而至。久违的苦楝树似乎也懂我的情感，满树的花、叶在风中“沙、沙、沙”与我私语，鼻翼间淡香盈盈，瞬间，有老友重逢的欢喜萦心。我不由自主拿起手机，把这一幅画面永久定格，才依依不舍离开，心中感慨：我的苦楝树情节依然浓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