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姐柔和的广播声被引擎轰鸣撕裂,断续地传入乘客的耳膜:“……即将降落……请系好安全带……”方桦被空姐委婉动听的广播声惊醒,额头沁出冷汗。
舷窗外,阳光刺穿破碎的云絮,机身剧烈颠簸。飞机正在向琼州海峡南岸俯冲,机舱骚动起来。他攥住扶手,指节发白,余光瞥见邻座男人死死地抵住前排椅背,机舱后排传来孩童压抑的啜泣。
他青筋凸起的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裤缝——本应硌着手机轮廓的右口袋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摸到。于是复又摸遍身上所有的口袋,仍是一无所获。手机到哪里去了,难道真的丢失了?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喉结滚动,呼吸声在嘈杂中异常清晰。
他几乎是撞开安全带,起身时背包带勾住座椅扶手。扯下黑色帆布包的瞬间,拉链声划破寂静。机舱顶灯骤亮,照亮他翻飞的十指:笔记本夹层、充电线缠结的缝隙,甚至护照封皮都被粗暴掀开。纸页哗啦散落,一枚登机牌飘向过道。
五天前,他因公派参加了一次保密工作会议。今天是归程。本来他可以等到次日才回来,但机票只有下午的。今晚九点是最后一个航班,他决定提前返程。因为是临时决定,下午会议一结束,他顾不上吃晚餐,急忙收拾行李,匆匆告别师友,便乘上网约车前往机场,穿越长长的队阵,办理托运和登机手续,过了安检,就直接到登机口登机。
他匆匆在机舱找到座位坐下,顿感疲惫袭来,累松了骨架。他闭上眼睛前,对陌生的邻座说,机上用餐时请让空姐别打扰他,他想利用旅途的三个小时多睡些。他如今一晃醒来,飞机已靠近终点,手机却无翼而飞。
他埋头耐心地翻检了黑色帆布包的每一个袋兜,没有任何发现。于是细细地又翻了一遍每个角落,仿佛翻检本身就能给他带来一些安慰。
他开始怀疑,手机或许是放在行李箱里托运了。他并没有拿着或带着手机登机的记忆,所以他确信手机不至于在飞机上被盗。
他的脑海里无限地翻泛起与手机最后接触的记忆。这次他参加的是保密工作会议,议程除了安排一个上午听取领导作报告提要求,其他时间均安排讨论,与会期间都不准带手机,要么关机放到住处,要么放置会议外的屏蔽设备里。与会者总是等到散会才能拿到手机,很多人都收到单位或家人的未接电话,而他这样的电话却不多。
是两天前还是三天前了,他刚开完会回到住所,摇晃的天花板吊灯下,他攥着手机蜷在床角。屏幕亮起一串琼北区号:0898-6856XXXX。
他接通电话时,听筒里的电流声裹着咸腥海风炸开,女人的嗓音如同被砂纸磨过的老磁带:“能帮我个忙吗?”他脑海里却出现童年的他踮脚抚摸村口的母生树痂痕,树皮纹理裂成一张哭泣的人脸。他按下接听键,汗湿的拇指在通话时长数字上来回摩挲。
“能帮我个忙吗?”女人又说了一句,仿佛风吹过沙子的沙沙声。
他不喜欢直接问对方是谁,就问:“有什么事吗?”
女人好像迟疑了一下,低声说:“我迷路了。”
他愣了一下,还是问:“你的位置?”
女人说:“我不知道,知道就不麻烦你了。”
他有点儿气闷,说:“那你在哪个区,旁边有什么高的建筑?”
女人无声。他又问:“路牌呢?”
女人明显焦躁了,说:“我不知道啊。我找不到路牌,我手机和钱包也丢了,我就在这儿等你!”
他有些恼了,说:“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你让我怎么找?!”
手机里传来女人的喘息声,说:“我在一家烟杂店,店前有一棵母生树,很远你就能看到!”
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女人忽然又说:“那就算是我拨错了吧。”他听得出女人声音里的失望。
“那你,还来不来?”女人怯生生地说。女人说打错了电话,看来是脑子有些问题。
他挂下电话,脑海里却浮现出另一个画面。那是在他的家乡,村口边一棵粗壮葳蕤的母生树。
他下了飞机,扑向行李到达厅,拿到行李箱,把箱里搜罗了一遍,没有;又习惯地摸了摸背包,没有;又摸了一遍裤兜,确实没有。他再一次在心里确认丢手机的事实。
在机场停车场,来接他的朋友的车尾灯在雨幕中晕成血斑。朋友说,我帮你拨一下手机吧。他把自己的手机号码说了一遍,朋友拨过去,他的手机竟在通话中。朋友按掉,又拨了一次,这次干脆关机了。
他反倒有些平静了,说手机掉在外地陌生地还好,一个手机虽然不值多少钱,但里面的信息太重要了。瞬间,他忽然想到那个打电话给自己的女人。他竟然把她扔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夜色低垂,渐渐笼罩住了几间疏疏落落的房子,一家低矮的烟杂店前,一棵粗壮的母生树下,一个女人在等待中心急火燎。
他想给那个女人打个电话,翻出机场买的预付费手机,却发现忘记了那个座机号码。他开始有些理解那个女人了。她虽然没说出名字,但显然她是认识他的,且把他当成了可以托付的人。是他忘记了她,从而让她失落,不愿说出名字。
他竟然忘记了一个如此看重自己的人。他心里烦乱得厉害,他还忘记了什么?……
凌晨三点,手机冷光照亮他凹陷的眼窝,指尖悬在回拨键上颤抖,“0898-6856XXXX”的号码突然从记忆沼泽中浮出。他猛地坐起,汗湿的睡衣紧贴后背。听筒里的忙音持续到第七声,一个沙哑的男声炸响:“你找谁?”
他愣住了,他根本不知道找谁!他迟疑道:“我找个女人?三天前有个女人用这个号码……”
男人突然压低嗓音:“你见到她了?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深灰色……不,是蓝底白花衬衫!”他脱口而出。却在说完后悚然一惊——自己根本没见过那女人。
对方不耐烦起来:“你谁啊?”
他没有直接回答,却说:“你那是不是一家烟杂店?门前是不是有一棵母生树?三天前有个女人在你那给我打过电话,她还在吗?”
对方很警惕,说:“你什么意思?你是她的什么人?没这人!人家会等你三天!”他挂了电话。听筒里传来硬币砸落桌面的脆响,电话戛然中断。
夜深了,方桦在床上翻覆,杂乱无章地做了一夜奇怪的梦,梦见了给他打电话的那个女人。女人站在一家低矮的烟杂店前,一棵粗壮的母生树下,她还在等他。他驱车赶到时,突然,母生树倒下了,地上枝叶狼藉。他发疯似地扒开枝叶,没有找到女人,却找到了自己丢失的手机。
三天后的一个清早,他匆匆踏上回乡的班车。
一路上,他靠窗望出去,公路两边的高楼渐渐少了,树木倒是多了起来。他的瞳孔映出窗外掠过的夹竹桃,绿叶在风中翻卷成母亲旧衣上的蓝花褶皱。血手背上的血管,树痂纹路已蔓延至腕骨,皮下根须随心跳搏动,每一次震颤都将他朝母生树的方向牵引。
车子就快进村了,村前有一大片农田。田里是快要收割的稻子,乡亲们三三两两正忙着收割,偶尔会惊起一些飞鸟,迅速散落在蔚蓝的天边。见到有人回村了,收割的乡亲们直起腰,镰刀尖端齐刷刷指向他。没有问候,没有惊诧,千百张布满树痂的脸在烈日下沉默。
一只白鹭从倒伏的稻穗间惊飞,却在触及母生树冠的刹那——羽翼粉碎成光尘,被虬结的枝干吞噬,树冠深处传来类似微信提示音的细微嘀嗒。
哦,那就是村口边那棵粗壮葳蕤的母生树!他不由脚步飞跑起来,远远的,他就看到了仿佛早已熟稔的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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