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在屋檐下(小说)

发布日期:2025-09-18 21:36 来源: 分享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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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符浩勇


盛夏,浓重昏暗的暮雨包裹着湿漉漉的街道和房屋。路边,繁茂的伞形椰树,巨大的羽状叶片在急雨中摇摆不休,大颗大颗的水滴从叶片的缝隙间筛落下来,砸在路面和躲雨人的头上肩上。海岛的夏日暴雨就是来得这样迅猛,找个地方躲躲吧。

老街道旁,一个身形瘦削的中年妇女,腋下紧紧夹着一个半旧的提包,整个身体紧贴在街边一扇紧闭的车库门边的墙根上。这车库门向内凹进,加上楼上阳台探出来的屋檐,凑巧形成了一片能遮风挡雨的地方,大约两米来长,三米多宽。但风要是斜着吹得紧些,呛人冰凉的雨水还是会裹着风势冲逼进来,打在皮肤上,带着一股透入肌骨的寒意。

雨势变化很快。刚才还只是疏疏落落的雨点,转眼间就噼里啪啦密集起来,砸得屋檐水线连成一片。风摇动着行道树的影子,让街道对面店铺透出的橙黄色灯光在湿漉漉的地面和雨幕中晃动、飘移,檐下这片小小的避雨空间也随之忽明忽暗。

中年妇女刚想挪动一下站得有些发麻的脚,雨水立刻被风吹进来,打在小腿上,冰冷刺骨。她无奈地收住步子,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心想这雨看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便更紧地抱住自己瘦削的肩膀,后背紧贴着粗糙冰冷的墙面,目光投向外面风雨飘摇的街面,决定继续等待雨歇。

石板铺就的路面开始积水,雨水混着尘土泛起浑浊的污渍。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踩着积水,“啪嗒啪嗒”作响。

一个穿着短袖衬衫的小伙子风风火火地冲进这片屋檐下。他大口喘着粗气,嘴里低声咒骂着这鬼天气。他狠狠跺了几下脚,想把粘在鞋面和裤管上的水甩掉,地上的积水被踩得飞溅起来,几点浑浊的水珠正好溅到了中年妇女的裤脚上。她惊了一下,赶紧向墙壁更深处缩了缩,同时飞快地扭过身去,后背对着小伙子,避开了可能的视线接触。

雨声中又一阵脚步声传来,朝着屋檐这边奔跑。一个身材修长、穿着亚麻质地筒裤的姑娘身影在雨幕中显现。她打着一把伞,但伞面太小,根本挡不住这斜吹猛打的暴雨。她的小腿以下几乎全湿透了,裤腿紧贴着皮肤。

姑娘小跑着挤进这片狭小的屋檐空间,一进来就立刻弯下腰,小心地挽起湿透的裤筒,露出线条匀称、肤色白皙的小腿。她抬手撩开被雨水打湿、凌乱地贴在额前的刘海,下意识地抬起头,对着已经在檐下的中年妇女和小伙子露出一抹礼貌性的微笑。

最后来到屋檐下的是一位老伯叔。他看上去年逾六旬,鬓角已经斑白,身上披着一件宽大的塑料雨衣。风雨太大,雨衣被风吹得鼓起,像船帆一样扑啦啦作响,包裹着他瘦小的身躯。他进来后,身体在宽大的雨衣里不住地打着哆嗦,牙关似乎在微微磕碰。檐下靠近墙根那点相对安稳的位置自然已经被先来的三人占据了,老伯叔默默地站在屋檐最靠外的边沿下。风稍微一横,冰冷的雨珠就“嘀嗒嘀嗒”地打在他宽大的雨衣帽子和肩背上,甚至打湿了他斑白的鬓发。

车库门边的屋檐下,四个素不相识的陌路人就这样静静地挤在一起,躲避着街面上越来越喧嚣的风雨声。

突然,天空被一道极其耀眼的惨白电光撕裂,瞬间将阴沉沉的街道照得一片惨白。紧接着,一阵沉闷却极具压迫感的滚雷在头顶炸开,轰隆隆的声音贴着屋檐滚过,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伴随着雷声,风雨骤然加大了力道,一阵阵寒意裹着湿气从四面八方钻进小小的避雨空间。

中年妇女被这突如其来的雷声和寒意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双臂更紧地抱住肩膀,身体微微转动着,似乎想摩擦生热,双脚也原地轻轻踩踏了几下。姑娘也深深地打了一个寒颤,身体瑟缩了一下,忍不住抬手揉了揉有些发痒的鼻子,发出轻微的一声“啧”。老伯叔被斜冲进来的密集雨帘呛得呼吸有些急促,但他依旧只是龟缩着单薄的身子,在宽大雨衣里微微发抖。

穿着短袖衬衫的小伙子看着眼前的情形,又看了看自己还勉强算干燥的后背位置,脸上掠过一丝犹豫。片刻后,他忽然迎着风雨袭来的方向,向前跨了一大步,站到了屋檐最前沿、风雨最容易吹进来的位置。

小伙子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前面,把站在最外沿的老伯叔让到了自己刚才站的地方——离墙根更近、风雨稍弱的位置。随着小伙子的动作,老伯叔、中年妇女和姑娘三人也下意识地互相靠近了些,更紧密地并排贴在了相对安全的墙根处。

风,刮得更凶了,呜呜地响,雨下得更急了,阴晦的天空压得更低,丝毫没有要放晴的意思。小伙子站在屋檐的最前沿,身体暴露在风雨的边缘。强劲的风卷着冰冷的雨丝,不断扑打在他的头发上、额头上和单薄的衬衫前襟上。很快,那一块布料就湿透了,紧紧贴在皮肤上。

中年妇女的目光落在小伙子湿漉漉的后颈窝和略显单薄的肩膀上。她的手伸向自己那个半旧的提包,摸索着掏出一条折叠得方方正正、但明显有些陈旧发皱的手帕。她捏着手帕,手臂抬起一点,似乎想递过去,或者递过去一点什么……但手臂抬到一半,她又迟疑了,看了看小伙子湿透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旧手帕,最终还是默默地把手帕重新塞回了提包深处,嘴唇抿得更紧。

姑娘纤细白皙的手指动了一下。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握着的那把很小的折叠伞。然后,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她一点一点地把伞张开。伞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接着,姑娘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将撑开的伞,朝着屋檐前沿、站在最外面挡风雨的小伙子的方向伸去……伞面一点一点地移动,越过自己头顶,越过旁边中年妇女的肩膀,终于,那小小的伞面伸到了屋檐外面,勉强遮在了小伙子的头顶上方,替他挡住了不少斜飘进来的雨珠。

小伙子似乎感受到了头顶雨点的变化,但他没有回头,只是身体微微顿了一下。随即,他忍不住接连打了三个响亮的喷嚏:“阿嚏!阿嚏!阿——嚏!”打完喷嚏,他吸了吸鼻子,似乎想驱散点寒意。

街道上,雨水持续冲刷着石板路面,积水倒映的霓虹灯影被水流拉得更长、更破碎,像流动的彩色油污。

小伙子后背衬衫的湿痕范围在缓慢扩大。原本只是贴着后背中部的一块深色,边缘带着水渍特有的晕染感,此刻湿冷的范围正向上蔓延至肩胛骨下方,向下延伸至腰际线。湿透的布料紧紧吸附着皮肤,在体表形成一层隔绝不掉寒意的冰凉薄膜。

小伙子伸手握住了伞柄后端。姑娘悄悄活动了一下被伞柄金属硌得有些发麻的手指关节。伞面尼龙布承受雨点击打的“噗噗”声密集而均匀。老伯叔脚边那滩水渍的面积也在不知不觉中扩大了一圈。中年妇女的提包肩带在她手指无意识的反复摩挲下,那处布料显得更加黯淡起毛。她目光涣散放空地投向外面风雨交织的街景。

一个被风吹落的空矿泉水瓶在积水的路面上打着滚,撞到街沿又弹回来,发出空洞的“哐啷”声。

小伙子握住伞柄后端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维持姿势而持续紧绷着,皮肤下的骨骼轮廓清晰可见。湿漉漉的短发紧贴着他的头皮,有水珠沿着发梢滑落到后颈,再从后颈沿着脊柱的凹陷向下流淌出一条冰凉的水线。他微微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颈椎骨发出极轻微的“咔”声。

风雨不再增强,但也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雨点击打万物的嘈杂声像一张密实的网,笼罩着整个空间。风依旧带着那股海岛特有的、咸腥湿润的气息,一阵阵地掠过屋檐,带来持续的凉意。这凉意钻进人的袖口、领口,贴着皮肤蔓延。

老伯叔一直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宽大雨衣的帽子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能看到紧抿的、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和深刻的法令纹。他那双沾满泥水的旧布鞋鞋头,被檐角滴落的雨水溅湿的面积更大了。灰色的鞋面几乎变成了深褐色,布料吸饱了水,显得有些沉重。他的一只脚在地上极其轻微地碾动了一下,像是在驱赶鞋底粘附的不适感。

时间在风雨声构成的恒定噪音里,以一种近乎粘滞的速度流逝。屋檐上汇聚的水流依旧“哗哗”地倾泻,落点处的地面石板颜色明显深于周围,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不断被水花溅射的湿圈。老伯叔鞋尖几乎就踩在这个湿圈的边缘。

姑娘和小伙子共同支撑的那把伞,伞面承受着风雨的压力,伞骨连接处偶尔会发出一声细微的“吱呀”声,显示出金属的疲劳。

小伙子握住伞柄的手忽然轻微地调整了一下位置,手指向上移动了寸许,让着力点更靠近伞骨的中轴,这样似乎能让伞在风中的稳定性稍好一些。他的这个动作很细微,没有影响到伞面的遮蔽。

姑娘似乎察觉到了伞柄上力道的细微变化,她没有说话,只是握着伞柄前端的手指也配合着稍稍放松了一点紧绷的力度。两人之间这种无言而微妙的协作,在风雨声中悄然进行。

中年妇女抱着提包的手臂彻底放松了下来,不再那么用力地箍紧,肩膀也垮下了一点。长时间的站立让她感到小腿有些酸胀。她悄悄地将身体的重心在两只脚之间来回转移,脚掌在鞋子里做着微不可察的活动。她目光低垂,落在自己脚前一小块干燥的地面上。

忽然,一阵毫无征兆的强风猛地窜入屋檐下,带着比之前更浓重的水汽和寒意。这股风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推搡了一下姑娘和小伙子共同握持的伞面。伞面被这股突袭的狂风猛烈地向后拉扯,伞骨发出痛苦的“嘎吱”呻吟。姑娘猝不及防,惊叫被堵在了喉咙里,只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声。她纤细的手臂被这股巨大的力量带动着向后拉扯,身体也跟着向后踉跄了一步,撞到了身后中年妇女的肩臂。

几乎同时,小伙子握住伞柄的手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青筋在湿透的衬衫袖子下微微凸起。他死死地攥住伞柄,整个身体像钉在地上一样,用力地向前、向下压去,对抗着那股要把伞掀翻扯走的狂风。伞骨在巨大的拉力下剧烈颤抖,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整个小小的避雨空间瞬间充满了紧张感。老伯叔也被这阵强风和噪音惊动,一直低垂的头猛地抬起了一些,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愕,看向那把在风雨中剧烈挣扎的小伞。

中年妇女被姑娘撞得身体一晃,下意识地伸出手臂想要扶住什么,手掌在空中虚抓了一下,最终扶住了旁边冰冷粗糙的墙壁。她看向那对在狂风中奋力护卫着伞的年轻人,眼神里充满了担忧。

狂风持续了几秒钟,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小伙子咬紧牙关,手臂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但他紧握伞柄的手纹丝不动。姑娘也从最初的惊慌中稳住心神,双手死死抓住伞柄靠近伞骨的部位,用尽全身力气向前顶着,纤细的手臂爆发出不匹配的力量。

终于,那股强风过去了。伞面在剧烈的抖动后,慢慢恢复了相对稳定的姿态。伞骨发出细微的“嗡嗡”震颤声,仿佛惊魂未定。

小伙子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和手臂缓缓放松下来,但握着伞柄的手依旧没有松开,指节依旧用力地泛着白。

姑娘急促地喘着气,脸色有些发白,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几缕湿发又粘在了皮肤上。她惊魂未定地抬头看了一眼伞面,又飞快地瞥了一眼身边中年妇女,眼神里带着一丝歉意。

中年妇女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她的目光落在小伙子因为用力而更加湿透的后背衬衫上——刚才那一下对抗,让更多的雨水溅落在了他的后背。深色的湿痕面积又扩大了。

老伯叔缓缓收回目光,重新低下了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只是他藏在雨衣袖子里的手,似乎更紧地攥成了拳头。

雨还在下。石板路面上的水光倒影里,那四个屋檐下的身影在经历了刚才那阵风的冲击后,靠得更紧密了些。

倒影中的轮廓相互交错重叠,在晃动的水波中模糊了边界,却又顽强地维持着各自的存在。风雨声依旧是这片小小天地里唯一的、恒久的背景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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